提图斯·弗拉维乌斯，尽责职守。
刺耳的入侵报警声不停的回荡在总控室外的过道里，随着一道道红色的闪光有节律的高低起伏。即便隔着厚厚的护墙，提图斯还是能够听见它尖锐的蜂鸣，就像有个警报器被直接安在了他的脑门上。只是这一只的报警声，和其他的有些不一样。
你逃不掉的。
放弃吧。
你逃不掉的。
“闭嘴，闭嘴，闭嘴该死的！”
“提图斯振作一点！别这样！”
“对不起，哈提，对不起。。。”
“冷静点兄弟，冷静，我们会挺过去的，还记得标准守则吗。”
“记得，尽责职守，提图斯·弗拉维乌斯，尽责职守。”
“很好提图斯，尽责职守，哈提，尽责职守。”
这就好似一出古老的滑稽戏剧，可它应该管用，它必须管用。标准守则里的条款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它涵盖了交战后的所有应对方式，而对付恐惧和绝望一项是这么写的——坚守你的信念，士兵，请在你的名字后加上尽责职守，默念三十三次，如果感觉还不好，继续念，直到平静下来为止。
提图斯如今正卷缩在监控室的角落里，两只手死死的抓着他仅剩的武器——一把旧式的栓动步枪，属于拉一次枪栓才能射击一次的老古董，但它很可靠，比拳头可靠的多。因为抓握的力道太大，以至于双手同枪械接触的部位已经按压出了紫色的淤青。
他的战友哈提，第十一连唯二的幸存者正坐在总控制终端机巨大的屏幕前，试着和其他层级的防卫连协商调防援助。
“。。。不，我不是，我们的连长已经死了，按照战时条例我自动晋升为第十一连的连长。。。该死，你听懂了吗，我是现职连长了，你该遵从战时协商条款，听从我的命令！五十七层有很多人被困在居住区里，他们需要帮助，喂？喂？该死的民防团！”
不用哈提关闭联系通道，他是先被挂断的那个，提图斯看的出来，终端机边上有四，五排红色的小灯泡，每个小灯泡下都有一个填写着数字的小贴条，如果是绿灯那就表示，嘿，你好吗伙计，要换成红灯那就是，拜拜咯您走好啊。
提图斯和哈提不知道的是，在半个小时之前塔博恩利螺旋枢纽的所有层级——总共一百零二层——全都已经沉浸在叫人惊恐的高鸣警报声中，整个螺旋塔的指挥系统早已乱作一团，陷入瘫痪。充满了恐慌的求助通报与不知是真是假的各种情报堵塞了所有的通讯通道。
不论是谁策划的这次袭击，他们的手段都异常的老辣，因为即便是在提图斯和哈提所在的连队，城市保卫者第三团第十一连全军覆没之前，这两个五十七层最后的幸存者都没搞清到底是谁，或是什么对他们发动了这次致命的袭击。
哈提继续尝试着联系其他的保卫者连队，提图斯则听到了更多的声音，那些悲鸣与凄厉的尖叫，从墙壁的另一边源源不断的传入他的耳朵，冲进他的脑子里。
别这样，不，别这样，别再叫了，你们死定了，我们也死定了！发发慈悲，安静的去死吧！
提图斯·弗拉维乌斯，尽责职守。
提图斯·弗拉维乌斯，尽责职守。
提图斯·弗拉维乌斯，尽责职守。
“这里是塔博恩利，呼叫安菲尔，呼叫安菲尔，有人听到吗！”
哈提开始尝试联系其他的螺旋枢纽，他根本就是在白费力气，提图斯敢打赌今晚的通讯频道会比暴雨天的下水道更堵更烂，没有人能真正联系上彼此。
提图斯默默的望着灰色的金属地面，无助与绝望正慢慢的侵蚀着他的精神，即使他的嘴巴正不停的按照守则的指示默念冷静咒语，可他的思绪还是无可避免的飘去了其他地方。
嘿，小可爱，你还好吗，爸爸回来了。
今天原本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是提图斯服役三十周年的日子。这本该是他的假日，提图斯答应了女儿要回家看她，最重要的是送给她一件她一直想要的生日礼物——一个用真正的棉花填装的布娃娃，这是她在五岁生日时许的愿，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她还活着吗？
他的女儿和妻子，她们是不是已经死了，就和其他人一样？
提图斯不自觉的抬起头，想从包围着他的绝望中逃出去，那无形的毒气几乎快让他窒息，但哈提面前的巨型监视器却毫不避讳的跳入了他的眼帘，它就像个活物，喜欢展示自己的活物，而它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要把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所有的悲剧全都印刻在提图斯的眼睛里。
那是一片猩红，不论是在集市，巷道口，还是街道的拐角处，数不清的残肢断臂静静的躺在尚未凝结的血泊之中，成堆的内脏被抛洒在大街的墙面上，白骨如同枝桠般层层叠叠按照某种固有的秩序堆砌在一块儿宛若一座座诡异的偶像祭坛。
霎时间主控室中再度陷入一片深红之中，一个紧急通讯装置被瞬间接通，将对方的画面连入了巨大的屏幕里。
别再有更多红色了，难道你们都瞎了吗，这儿他妈的满地鲜红。
提图斯的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在某种奇怪的干扰下，通讯画面与声音被白噪波切割的断断续续，好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电视机。
敲它，哈提，用力敲它，说不定给它一脚就会恢复正常，再他妈给这个世界来一脚说不定我们就能回到昨天。
“主控室，这里是。。。农业区。。。你们。。。我是埃夫特。。。第九。。。”
“信号不是很好，埃夫特，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团长。。。我们已经。。。它们。。。切成肉块。。。”
“埃夫特，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埃夫特！”
“我们要。。。三十。。。碰运气。。。祝你们好运。。。”
“埃夫特，你还在吗？埃夫特？”
哈提依旧没有主动权，就和他倒霉的命运一样，他做不了主，连自己的都不行。
“他们走了，你还不明白吗哈提，他们撤退到其他层级去了，把我们和那些穷光蛋一起丢在这里等死。”
“他们只是去寻求支援了，或许其他层级。。。”
“你真他妈是这么想的吗，哈啊？”
提图斯的怒火牌柴油冲劲儿十足，原本咔哧咔哧锈钝不堪的身体齿轮忽然加足了马力。提图斯猛的窜起身子，把枪端在身前，朝着哈提怒目圆瞪。他这一下把哈提结结实实的吓了一大跳，他几乎从座椅上弹了出去，迅速拔出腰间的手枪对准自己的战友。
“别激动，提图斯，别激动，兄弟，你有枪我也有，我们犯不着在这里把对方都送上西天。”
但提图斯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警告，即便听到了他也不在乎，他脑门上的青筋暴起，全身都憋着一股劲道。
“别做白日梦了，他们把我们丢下了，你听明白他说的话了吗，祝你们好运，去他妈的好运，我真希望他们都死在逃跑的路上，懦夫都是这么死的，他们以为自己逃得掉，结果就是被他妈的串在城墙上！”
“嘿，兄弟，别这样。。。”
“你还想要我念那没用的守则吗，我都他妈快念了一千遍了，但它没用！一点屁用都没有，我都被吓的屁滚尿流了。再说那玩意儿你也看见了，它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切成碎片，就差他妈的塞进罐头里！一整个连啊！百来个人一下就全没了！我看见连长的头掉在地上的时候嘴巴还像死鱼一样吐着泡泡！”
哈提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因为他也亲眼见证了自己连队的覆灭。而且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它都快的吓人，不等人反应过来便已身首异处。
“五十七层已经沦陷了，你觉得其他层级能比我们好到哪里？说不定所有人都死了，都他妈被切成肉片了！”
“不，不可能！”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只是在骗自己！你就和那些开小差的一样！我们终究还是要死。。。”
提图斯的死字才刚出口，哈提便枪口朝天放了一枪，猛烈的枪响轻易的就盖过提图斯的话语，也炸碎了主控室里躁动的气氛。
哈提的耳边一阵嗡鸣，他的高能手枪发出的声响几乎炸穿了他的耳膜，过了很久这阵笼罩了整个世界的朦胧与迟钝感才逐渐退去。提图斯对哈提的举动也没有任何的准备，他木讷的楞在原地，深陷眼窝的双眼中怒火渐消。提图斯不再怒目而视，退去了疯狂的脸上只留下绝望和痛苦。
或许哈提的确在自欺欺人，可他仍不觉得自暴自弃会有任何的作用，他必须做些什么，他必须在提图斯把他和他自己拉进更黑暗的深渊前做些什么。
“你也不知道，提图斯，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抵抗，我们失败了不代表所有人都失败了，打起劲儿来，兄弟。。。”
提图斯伸出手，做出别再说下去的手势。哈提的内心显然有所挣扎，他知道自己不仅想要说服提图斯，更想要说服自己，可他还是停了下来。曾经火星四溅的主控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要离开这里，兄弟，我要去十四层，我要回家去。”
过了好一会儿，提图斯率先开口。
哈提似乎想说什么，他张开嘴又闭上，然后又张开，如此反复了两三次，他终于说到。
“拉娜和莉莉，她们会没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也许吧，我会找到她们的。。。”
提图斯只是这么说着，可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确信的意味在里头。他们都知道外面是多么糟糕，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可以确定什么。
“就算不行，至少我们也能死在一起。”
这一次，哈提没有打断提图斯关于死亡的话语，只是默默的听他说完，然后看着忽然间满面泪痕的战友，他走上去给了提图斯一个大大的拥抱。
“祝你好运，提图斯，你一定能成功的。”
“谢谢。。。谢谢。。。也祝你好运。。。哈提。。。我们都需要好运。”
提图斯说完便用力推开了哈提，好似作为某种决心，他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安全闸门。
“我刚才检查线路的时候发现，三十一号电梯的流量很低，它应该就是那个秘密电梯，你知道那些贵族，他们总会给自己留些后路。我会帮你打开授权，乘那个你很快就能到二十层，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哈提转身走到主控室的控制面板前，一阵操作之后把提图斯的安全认证嵌入了授权系统。
“谢谢，哈提。”
安全闸门随着一阵金属摩擦声缓缓开启，这道由特别金属打造的闸门简直就是安全的代名词，但提图斯马上就要离开它的庇护走进地狱与妖魔鬼怪之间。
提图斯仍旧脆弱，绝望仍徘徊在他的身旁，可他却也坚定无比，他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身为父亲与丈夫的使命。
他再也不会踏进这间屋子里，闸门关闭前，提图斯听见了通讯再度联通的声音。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是的，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小姐？。。。”
如果还有人活着，那么拉娜和莉莉也还有希望。
提图斯收起步枪，背在身后，三十一号电梯离这儿不远，但现在什么都不再安全了，没有人能保证什么，他需要一份好运气。
不止是提斯图，现在所有在塔博恩利螺旋枢纽里的人都需要好运气。
提图斯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入闪烁着红光的公共通道，消失在朦胧的鲜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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